北魏 塞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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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力名不副实,力气一点也不大,若不是家里给他的那匹马着实不错,以他那竹竿般的身材,猴子似的手脚,看见军营就怯怯发抖的神色,握上刀剑就语无伦次的蠢样,让人看了就想踹两脚,若不是征兵征得紧,时间来不及,征兵官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打回去换个像样点的来。
魏大男脸红了。
魏大男摇头:“不够。”
老田的脑袋都快低到裤裆底去了,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威风的模样。
公元四二三年,魏太子拓跋焘登基,改年号始光。
魏大男的眼眶涌上一丝水汽,迷迷蒙蒙,遮住视线。
“该死的柔然人!”

黄河边,两天一夜,那一战打得极惨烈。
老田困惑:“你们以前不是关系最好吗?说出来能吓死你啊!”
哥俩好,伤心事,开心事,件件提起,多少话都说不完。
可是,按军队的规矩,柔然不灭他们是不能回家的。
“你知道,大男的每封家书署名处都画着朵花吗?”
“近点,再近点。”魏大男松开手,缓缓张开手中短弩,微微眯起双眼流露出雄鹰捕猎的神采,“近点,再近点。”
打仗,总归会有人死,今天的新兵会变成老兵。
所有的怒火,只有一个发泄的目标,声讨中,牛大力悄悄问大男:“你家乡可有等你的小妹子?”
林嫂子反反复复地念:“为什么要打仗,该死的柔然……”
牛大力给他问傻了,他发现对方酒可能还没醒,脸上红扑扑的,说话还在语无伦次。
疯狗死后,大家才知道他入伍前是胭脂水粉的卖货郎……
牛大力点头。
从小郭到牛大力,所有人都疯狂点头。
这家伙个头小,身子弱!吃饭不长肉,白糟蹋粮食!还是老子身子骨好!长得壮!比他有爷们气概!见魏大男接受自己的好意,间接承认不如自己有男儿魄力后,牛大力在心里默默欢呼中。
若对战友动不应该的龌龊心思,这是罪大恶极,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牛家列祖列宗。就算自家娘亲不用菜刀追他绕村子转三圈,祖宗都会砸道雷来收了他。

为什么?
老田没理他,直指牛大力:“说他呢。”
盖吴军发现了他们,手持盾牌,团团护住大将。
因为喜欢,所以要狠心。
更大的哄笑声换了个方向去。
魏大男能砍两个敌人,他就要砍三个!
魏大男、牛大力诛杀叛军首领有功,受赏。
牛大力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鼓起勇气,坐在他身边,肩靠着肩,背靠着背,趁着夜色凉风,轻轻地唱:“妹在树下摘石榴,哥扛锄头树下走,要吃石榴想拿大,要送石榴妹嫌丑,你不开口难开口……”
魏大男住在虞城附近,个头矮,长得怂,年龄说是十五,看着像十三,是他们队伍里最小的孩子。按理来说,年幼的孩子总归会受照顾些,奈何他性情怪异,虽然干活勤快,却不爱和人说话,睡觉也喜欢在帐篷最角落,永远和人保持距离,没事的时候还会一个人坐在角落碎碎念不知什么,活像被恶婆婆欺负的小媳妇,稍微拍下他肩膀,他就能紧张得跳起来,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乐意理他。
这世上,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
他们是互相竞争的朋友,也是好朋友。
“谁娘们了!”魏大男个头矮,长得也偏秀气,最恨人家说他像女人,每次听了都暴跳如雷,还为此干过架,提刀追人砍,砍得大家都知道这方面惹他不得。如今牛大力激将成功,逼他发挥出男儿气概,拿出烧过的木炭,很认真地在上头横七竖八地画,涂了又涂,抹了又抹,一句话重写七八次,还是要删了再改。
“女人啊蠢起来也够蠢的,什么傻事都做得出……”
敌人,自己人,人人都杀红了眼,仿佛失去理智的野兽。
牛大力呆滞了很久,然后把冬衣分了一件给魏大男。
唐,皇帝封魏氏木兰为孝烈将军,设祠纪念。
牛大力总想象如果他是妹子……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想都不能想。
“大男!干得好!”极度疲劳的魏军士气大振,认识他的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叛军大将死了!死了!”
淡淡金色的阳光从帐外射来,投射在他的脸上,天气太过炎热,他写得太过专注,以至额上几滴细细的汗珠忘了擦,滑过脸颊,缓缓落下,长长的睫毛似乎有些湿润,被太阳晒得有些发黄的发丝贴在细长的颈上,他握着木炭的手看着竟比男人柔软许多,黑漆漆的眼珠子凝视着笔端,不知脑海里想起了什么,写着写着嘴角微微翘起,素来刚硬的神情里也带上了几分……女孩子特有的温柔和羞涩?
那是何等刁钻,何等快速的一箭。
在军书的召集下,就连和尚都举起屠刀来参军了,原来的新兵也变成了老兵,滚到脚下的头颅见多了,从畏惧变得麻木,喷到脸上的鲜血遮蔽了视线,用袖子擦擦再来。大汗亲赴沙场,将军带头冲锋,英勇无畏的魏军拥有至高无上的士气,这是铁与血的交锋,是寸土不让的拼搏,在一场场战役的洗礼下,再废的烂泥也能变成钢铁。
老田问他们名字。

他,牛大力,纯爷们!绝对不会输给个死矮子!
战士可同袍,战士可同穴,战士可同心。
那小鬼更面如土色,仿佛忘了自己的姓名,他磕磕巴巴“魏……魏……魏……”了七八次,总算说出“魏大男”三个字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瞬息之间已夹紧马腹,拉稳缰绳,压低身躯,猛地跃起,马蹄先狠狠踢了脚前方打转的敌军马匹,痛得那马惨叫一声,几乎将背上人摔下。随后红马转了方向,马仿佛有灵性般随人心意而动,避开飞射的长矛和大刀,朝盖吴大将而去。
缠着问了几次,魏大男支支吾吾地透了心声:“家人不愿我来从军,本是让阿爷来的,我自作主张偷跑替了他的位置,这不是什么好事……家里人一定恨死我了,估计回去都不认我这个儿……儿子了。”
牛大力故作镇定道:“牛……牛……牛大力。”
老田原本还想抵死不招,连荷包是自己绣的蠢话都说出来了。
老田恼羞成怒,跳起来要揍人:“下个月军饷还要不要?!”
“好,什么都好。”牛大力赶紧扭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他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烫,就好像发热了般,这样的感觉太怪异,或许是中暑,他应该去找军医了。
不提魏大男还好,提起他牛大力就心酸阵阵上涌,他只恨不能把心事哭诉,只能合着血泪往肚里吞,他死命摇头:“不听,他的事我什么都不听。”
“不是,”牛大力看着地面,不敢看他,“是我有喜欢的人。”
牛大力摸摸鼻子,一鼻子灰。
牛大力倒是个脾气很好的自来熟,初时的紧张过去后,嘴巴就甜了起来,再加上性格温和好说话,老兵们让新兵做点杂活,他也能做得兴兴头头,让大伙都很喜欢。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些怕死,每次听说要上阵了,都能哆嗦个半天,明明有匹好马,骑射训练的成绩却一塌糊涂,看得让人恨不得把那马夺过来自个儿上阵,幸亏魏军治军极严,抢马的动作又太大,实在不好下手,否则早没了。
始作俑者小郭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解问:“这年头打仗死的人多,到处都是死了男人的小寡妇,只要有两个铜子儿,还怕娶不着媳妇?!用得着这么想女人吗?”
魏大男摇头:“道歉是没用的,姊妹估计都气死了。”
可惜他表情看着不怎么镇定,引起不少哄笑。
没有选择的余地,老田咆哮:“临阵脱逃者,斩!”
“娘,你腿脚不便,别出来了,小心摔着,铁蛋快去扶着你奶奶。”
牛大力解释:“阿爷五年前打仗死了,我有两个出嫁的阿姊和一个阿哥,阿娘病了,不能下地干活,阿哥定了亲要娶嫂子,嫂子听说又要征兵,哭成了泪人儿,说要为阿哥守活寡。嫂子是咱村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又黑又胖又好看,媒婆都快踏破了门,什么好人家都有。但是她和我哥情投意合,为嫁来我家和自家爷娘闹得几乎撕破了脸,进门后下得了田织得了布管得了家,还生了个胖侄子,是再好不过的女人了……军书下来时,原本我和阿哥是要抓阄决定谁去当兵的,未料阿娘和阿哥都心疼我体弱,怕熬不住,在抓阄里偷偷做了手脚,可是阿哥比我能干,能照顾好家里,嫂子对咱家情深意重,不应该守活寡……所以我发现后,就把手脚做了回去……”
牛大力很有经验地说:“你家七个姊妹,就你一根独苗,确实金贵些。但来都来了,气过了剩下的也是担忧,你别想太多,好好和家里人道歉。”
三桶冷水淋下!
小兵赔笑:“哪有的事?这人是没啥精神,可是那马精神啊!加一加再折中也差不多了,咱们是照顾你才把他送来的。”
林嫂子抱着儿子低声号啕:“你爹死了。”

拾贰

待马儿跑远,牛大力才抬起头,看向越行越远的瘦小背影,仿佛要将这个背影用火烧,用刀刺,永远烙在心里。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终于转身离去。
“那你去问问啊。”
众人齐齐:“呸呸呸!”
魏军大胜。
“为何要努力打仗?”独眼龙问新兵,“懂了吗?”
行军途中,路过一个被掳掠的村庄。
没有尽头的战事,没有尽头的归期,没有结果的爱恋。
老田问新兵:“你们想这样吗?”
魏大男拿着块破布左思右想,迟迟做不了决定。
始光十三年,河内郡牛家村,牛大力年十六,应征入伍。

“阿娘,你别哭,长大我去打柔然,给阿爹报仇。”
地上,飞扬的尘土让魏大男咳嗽不已,敌军高举的马蹄向他狠狠踩去。
魏大男的身高似乎停留在原地,没长过,也没怎么变壮,自从被嘲笑箭术不好后,他下了苦功去练,勤奋得人人都自愧不如。如今在军营里射箭的准头能排得上号,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奈何天生力弱,开不了强弓,身材又不够威武,总归是个天大的遗憾。老田惋惜说若非如此,他很有可能会被对箭术情有独钟的大汗调去身边做亲卫。而牛大力对自己的马儿疼到骨子里,舍不得它受半点伤,所以最重骑术。他骑术很不错,人和马在战场上穿梭来去受伤不多,挺擅长躲来躲去钻空子杀敌,虽然没啥英雄气概,但很实用。他最自豪的是自己瘦弱的身板终于有了些男子汉的肌肉,个头也拔涨了些,皮肤晒得黝黑,下巴长了好几缕帅气的小胡子,就连阿娘来了也定认不出这神气活现的军大爷是她原本捧在心窝上疼的柔弱幺儿了。
人生无奈,许许多多人在等待,不是每个等待都是好结局,不管是丢了个胳膊还是丢了别的,他们能活着回来,实在太幸运。
好男人绝对不做那断啥的狗屁袖!
这是一场重要的战争。
牛大力依旧如丧考妣的模样,他已醉了,趴在炕上,不停念叨着:“大男……大男……”
大伙继续狂笑。
人不如马,丢人现眼。牛大力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脑袋再压低了些,眼珠子却悄悄把众人看了圈,在一群不算精壮也算能看的汉子里,他终于发现了个比他还矮,比他还瘦,没眉毛,面无四两肉,比他抖得还厉害的小鬼,武器在手里好像拿不住,嘴唇在不停上下碰撞,像受惊的小雀儿般,仿佛随时都想飞走,那副怂样看得老兵们哈哈大笑,笑得老田直皱眉头,大约就是除了自己外的另一个窝囊废。
“别闹了,”老田很稳重地把魏大男从色鬼群中解救出来,总结道,“七年了,我也想回家,只有把利箭射向敌人,打得柔然野人不敢再侵犯我们的领土,打得战事彻底平息,才是我们唯一回家的路。若是人人都不敢拼,不敢杀,就算活下来也不过是活成个白胡子老头回去娶老太婆罢了,”他一把拉过牛大力,狠狠地问,“你他妈的说你想家,若这场战个个都像你这般怕死,打输后,柔然就会攻向黄河,你的阿哥运气好便沦为奴隶,你漂亮的阿嫂被抢去做野蛮人的女奴,若是反抗便统统砍死,尸体挂在村外的榆树上风干,你的侄子侄女会被柔然的野兽用长矛串起烤着玩。不信?问疯狗!”
牛大力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揪起来了。
仿佛铁树上绽放的美丽花朵,强烈的对比越发迷人。
他长得可真像好妹子。
牛大力出主意:“画个猪头,一看就知。”
魏大男给看得很紧张:“同个娘生,姊弟也差不多吧。”
唯一庆幸的是,老田教人很有耐心,爱说话,他能口若悬河地说上半天不带歇的,最喜欢给人说道理,可惜是个没啥文化的粗人,说的话也啼笑皆非:“全胳膊全腿,没少脑袋变两截,不过给刮了层油皮,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了?!小兔崽子!站起来!再哭下去还像个爷们吗?!娘们都比你们强!”
可是比他小的魏大男比他勇敢,却让人有些不是滋味。
“大爷饶命!不管是饼儿妹子还是面儿妹子在等你,咱们都不提了,不提了!”
牛大力死都要在他面前挣男儿气概,顺手丢过去道:“你个头矮,冷得脸都白了,我身子骨好不怕雨淋,所以你换上吧。”
大雨汹涌,急行军。
牛大力扁着嘴,给骂得很委屈,他今年不过十六,顶多算半大小子,平生最怕打架,来战场前就看过两眼杀猪,哪想过这满地断胳膊断脑袋,到处都是红彤彤血迹的景象?没走几步就吓得他肚子都发软,若不是老田在后面一直念叨“临阵退者斩”,还用大刀顶着他,说不准他就叫着“阿爷”,夹着尾巴跑了。
疯狗的原名是老柯,是个极沉默的人,从不说自己以前的事。闲着没事就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自己的武器,打起仗来往敌群里不要命地冲,活像头见血就疯的恶狗,砍了不少敌首,立了不少功劳,本来应该晋升,可惜他对功名利禄似乎不放心上,谁巴结都不理,就连上司都不买账,所以被压了下来,大伙都怀疑他原来是做屠夫的。如今听老田问话,他难得开口,一字一句答:“我没有家了。”
老田摇头晃脑,想起最好玩的新鲜事,挤眉弄眼道:“前阵子小郭从虞城来,那小子给吓得都惊慌失措了,然后和我说了件魏大男顶好玩的事,也把我吓得那个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啊,你要听吗?”
告别,十二年的军营。
他的眼睛亮晶晶,就和天上的星星一般,生气的时候好像还在笑。
魏大男眼眶原也是红的,听闻此言,如临大敌,他迅速跳起,往空中胡乱挥着细胳膊,似乎在强调自己有气力,大声道:“老子不是娘们!”
家里姊妹多真好,牛大力沾了不少光。
牛大力觉得自己也醉了,晕头晕脑地附和:“娶,我娶。”
“去去,没得正经,”老田挥舞着没受伤的胳膊,狠狠将他捶了几拳,捶得独眼龙嗷嗷直叫,然后转身道,“柔然已被打怕了,不停往北退却,难以南犯。盖吴成不了气势,大家再坚持一下子,回家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俺就先回家乡等你们了,兄弟若是路过上党郡,记得来俺家喝杯好酒,俺家住村口第二家,门前有棵桂花树,就是那么多年,不知那棵树还在不在……”
魏大男就地一滚,避开被马压倒的局面,却已陷入敌阵包围中。
可是该往哪里逃?
小郭长得讨喜,又爱笑,和谁都处得来,说话声音细细绵绵特别好听,就算偶尔突兀,也让人很难责备。
哪怕是两鬓积雪,身躯残缺,都想回去故里,远远看上她一眼,只盼她儿孙满堂,举案齐眉至白头。
不知谁叫:“看他那羞答答的模样!”
牛大力走走拖拖,途径上党郡,他怀里战友林二狗的几缕遗发和旧物,受他死前所托要带给他家人。林二狗的母亲早已瞎眼,是他妻子开的门,她接过遗发,未语泪先流,死命不敢哭出声,表情真是撕心裂肺的痛。林二狗娶妻不过三个月就去打仗,留下的孩子已十一岁,他挥舞着竹刀跑过来,愣愣地看着娘亲痛哭,不明白她哭的是谁。
魏大男今夜忽然有了刁蛮的模样,问:“有多好?!”
牛大力已经不会发抖了,可惜魏大男不知是什么心理,死活不肯陪他垫底做最丢人现眼的那一个,非要和他较劲,每天不停操练,就是想超过他。作为被同期评为窝囊废的两个家伙之一,牛大力顿感压力,生命诚可贵,面子更重要,少年不服输的斗争心被挑起,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为了不被人鄙视是最差劲的一个,他要挽着袖子拼命上!
牛大力放慢马,解开斗笠,递给正在拉扯自己破了的斗笠、被雨水灌得难受的魏大男:“来,换件。”
魏大男莫名其妙地摇头:“没有。”
魏帝统军,赏罚分明,军纪如山,不会轻易开恩给大赦。
终于,有支长矛刺入马腿,马儿哀鸣一声,摇摇倒下。
牛大力抱怨:“你以前冲锋倒是比我有骨气,怎么现在写个信就婆妈起来了?真像个娘们。”
骑的是骟过的三岁小公马,膘肥体健,四蹄有力。穿的虽不是昂贵奢华的明光铠,却也尽可能模仿造型,耗费了十来斤的好铁料和厚牛皮。由于魏军打仗的装备统统是自己掏腰包买的,有马才能做骑兵,年年征战,马匹价格不便宜,为了战场上撤退时,四条腿跑得比两条腿快,有不少心疼孩子的人家会砸锅卖铁买匹好马,所以能做上骑兵的在军营里地位也比较高,家里再穷也有点底子。
对比产生自尊,牛大力深感欣慰,对同病相怜的魏大男产生了浓浓的亲近之情。
牛大力努力收敛心思,每次魏大男笑,他都扭过头去,专心怀念家里胸大腰细屁股大的妹子们。
他发誓,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分开多远,他都不会忘记今夜,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心里藏下的这个小秘密。
思念的东西少了一样,又多了一样。
“我的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老婆子命苦,还有几年的命等啊?”
哈嚏——世界冷静了。
魏长安镇副将拓跋纥领兵攻盖吴,纥败死。
老田很怨念,总抱怨带他们就好像带两头猪,可惜猪出事了,队长也要连带受罚,所以调|教这两新兵蛋子,几乎成了他每晚说梦话要吃饼外的心头最大事。
阴暗的角落,看着不远处喧哗,冷风吹过,魏大男似乎醒了些,他拉着牛大力的袖子,笑问:“大力,若战事结束,你回家乡打算做什么?”
进攻的号角吹响,战鼓声声震天,万匹战马奔腾的脚步将大地踩得颤抖。战士们撕心裂肺地喊着进攻的号子,张弓搭箭,射出万道呼啸的星光,然后趁着星光,催着胯|下骏马,如流星,如闪电,勇敢地撕入敌阵,用生命和鲜血为战场打开局面。
魏大男的箭终于出手。
牛大力偷偷地注意到,他替人写了无数书信,却从未给自家写过一封信。
魏大男大概没见过那么汹涌直白的场面,脸都青了,一句“我不知道”,就装死去了。
魏大男忽然有些小心地问:“大力,你回去要娶媳妇吗?”
军人应有铁血的意志,伤害兄弟的事,他不能做,超出兄弟情谊外的感情都要藏在心里,今生今世不能透露半分。

“哎!牛小弟,别急着跑,嫂子给你烙的大饼装上啊!”
你心比我心,大家笑不出了。
魏大男眉毛都挑起了,怒道:“我说没嫁就没嫁!你他娘的娶不娶?!”
“双眼皮大眼睛!真是美貌。”
梦想的场景略有不同,可是通往梦想的途径只有一条。
“我有个阿姊,可能长得不太好,大概……和我挺像吧,反正不算水灵妹子。不过做事挺能干,种田养猪打扫样样能,还会心疼人,织布织得特别好,呃,大概还织得好吧……”说到此处,魏大男打了个酒嗝,继续道,“就是年纪大了些,别的没啥,我看你人品不错,要不要娶她?”
牛大力深深凝视着他的笑颜,回答:“若是可以,我自会好好对他。”
魏大男皱眉,别扭道:“我们的男人大部分都去打仗了,姊妹心气也高,不好嫁。”
老田满不在乎道:“下田干活这事,总归没打仗难,俺会想办法的。”
新兵们打了个寒战,再次狂摇头,牛大力摇得格外起劲,他是为了让阿哥能好好活下去才换了阄,若魏军让柔然攻入黄河,他的牺牲就没有意义。
老田终于退役了。
打,狠狠地打,打赢就回家……
“我明白了。”魏大男的声音依旧很冷静,他重重地点头,牵过马,跃上,马儿跑了几步,再次扭头深深往回看了一眼,见他依旧没有看自己一眼,终于含泪而去。
魏大男皱着眉,抬头:“‘猪’字不会写。”
仗终究是打完了,大汗宣布可以回去种田了。
任凭你侬我侬,山盟海誓,终究是一场空。
浑浊的河水变得腥红,溺死的、刺死的、砍死的、射死的,密密麻麻的尸体漂流而下,被汹涌河水冲走,不知流向何方。
牛大力艰难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来提亲。”
魏军分兵是新老兵混在一起,十人一小队,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十夫长老田报了四个空缺,收了三个新兵,牛大力是最后送去的那个。老田看着他大惊失色,赶紧拖着送人来的小兵,发出痛心疾首的哀嚎:“窝囊废一个都嫌多,咋给俺俩?都是挑剩货吧?老弟,你们办事不厚道啊?!”
战场平安归来,没缺胳膊没缺腿,是喜事,长着娃娃脸的新兵小郭不想再回想战场事情,跑过来,试图岔开沉重话题:“你们俩该不是娘们里混大的吧?家里有多少兄弟姐妹?怎么会让你们这俩明显不成事的来?”
牛大力:“呐,咱们来做好朋友?”
魏大男能砍三个敌人,他就要砍四个!
牛大力的心忽然漏跳了两下,然后死劲拍拍脸,把错误的幻觉除去。
从此他再没缺过衣衫。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虽然调儿有些不准,可他知道自己唱给谁听,心上人就在旁边,里面含着的浓情就像黄河水,席卷而来,让你逃不掉,走不了。
马儿太慢,快点,再快点,带她回去见阿娘!
第二天清晨,他唤醒牛大力,问:“大男是不是有个阿姊叫木兰?”
“你要娶她?”
老田是扛着锄头,风一般地冲回来的,一只胳膊差点把牛大力抱得喘不过气来。“这是饼儿,”他指着那中年妇人,幸福地说,“饼儿一直在等俺,幸好俺回来了。”
魏大男的脸色忽然变了,急切道:“为何?莫非你嫌我阿姊年纪太大?不够美貌?可是,她……她真的可以很贤惠的。”
伤痕累累,魏大男笑了,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他翻身跳起,跃上马背。
柔然侵犯的是边境,而靠近黄河征兵过来的他们,日子过得相对和平,又没啥文化,对敌人烧杀掳掠、自己保家卫国的崇高精神还不算很懂,有觉悟的顶多想着有没机会立些战功、光宗耀祖,没觉悟的就如牛大力这般想着如何在战场上出工不出力,努力保全性命,将来回家种田娶媳妇生娃娃。
胜战后,大汗赐下犒军的肉食,甚至还有一点点酒,每人都能喝上几口解馋。
虞城处,谁家女儿脱下满是尘埃战时袍?
他们的表情有点像发|情的那个啥。
老田也回忆起他战场上的表现,更加恨铁不成钢,丢下头盔,怒斥道:“咱们大汗十二岁就敢上沙场,打得柔然那群野人不敢入侵。十六岁整顿大军反击,一箭射死柔然野人大将军,如今打了十几年仗,依然勇猛无双,提着长枪往那一站,威风凛凛,敌军统统得往后躲。要知道,咱们大汗是天上的星星下凡,他一根头发都尊贵过你一条命,大汗都不怕死,你这贱命还能比他娇贵?!窝囊!丢人!咱骑兵营有你这种废物简直丢尽颜面!你看看大男,虽然比你年纪小,比你瘦,比你力弱,骑术也比你差劲些,可人家害怕虽害怕,却没想过逃,就算发抖也是一直往前冲!虽弱不逃,这才叫骨气!”
同样极度疲劳的盖吴军心已乱,不知不觉,越发靠近黄河边。
“朝他去!”魏大男握紧手中短弩,“近些,再近些!”
桃花落,杨柳绿,荷塘抽出花骨朵,春已暮。
牛大力劝:“不问怎知道气不气?说不定你爹像我阿娘那样,平时嘴里骂得凶,听说我抓中阄要从军,差点急晕过去了,半天醒不过来,幸好有大夫在村里出诊,及时施针把她救了回来。要是你爹不知你下落,急得得个风瘫什么的,多不好?!”
十来岁打仗,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天天跟着爷们混,待可以娶媳妇了,梦想中的温柔乡里只有老太婆的未来……
那天,打完战,老田肩上给箭支划过,受了轻伤,包扎时竟从怀里掉出个绣着并蒂莲花的旧荷包来,除了疯狗外的所有人都轰动了,直闹他不够哥们义气,问他是在哪里勾搭上的大姑娘小寡妇?
“饼儿当年十五岁,俺离开她十五年了,如今她是不能等俺的了。”老田停下手,苦笑。
牛大力有些震惊。
“娘,你镇定点,千万别晕,二狗还没回来呢,他在前线打仗。”
魏大男有些担忧:“以后你的日子……”
我们回家了。
“假设也不行。”

拾壹

“……”

“杏娘,是不是二狗回来了?”
大汗有满天神佛庇佑,哪是他区区小兵能比的?
牛大力猛地跳起来,提起行李就往门外冲去,跃上枣红马,直奔出城。
老田忽然懂了,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待牛大力睡下,拉着媳妇笑了一整晚,差点直不起腰。
魏大男不喜欢和人说话,但他依旧很受欢迎,不是因为他有七个云英未嫁的姊妹,不是因为他的姊妹从十八排到四岁,各种选择都有,而是因为军中文书繁忙,难得有空给普通士兵写家书,魏大男却和父亲学过几十个字,勉勉强强能替大家写信。自从雨中送衣后,魏大男待牛大力格外好些,每次牛大力要写信,他都不推脱,而且特别认真听。
他在战斗中不慎丢了只胳膊,可是他依旧很开心:“从军十七年,总算可以回家了。”
牛大力总是忍不住看魏大男。
“这还差不多,”魏大男不知为何变得很高兴,笑得更灿烂了,“喂,若是你娶了我阿姊,会好好对她吗?”
牛大力莫名其妙地高兴了一下子。
一道雷电惊醒梦中人,所有含蓄的线索穿成一条直线,通向一条路,一个答案。
魏大男似乎从不给家里写信,家里也不给他捎东西,他总是把原来带的旧衣服缝缝补补重新穿。打仗衣服容易破,特别不耐穿,所以军里人人都能缝补几针,久而久之,巧手的男人也不少,魏大男就是其中之一。他心细,针脚缝补得特别整齐,甚至还能把战场捡回来的破布拼补缝成能穿的好衣服。牛大力手笨,经常让他帮忙补衣服,也会很大方地把家里送来的什么好东西分一份给他。
老田舍不得这马,终于咬着牙关点头了。
他不能娶和自己喜欢的人相似的阿姊来欺骗自己的心,他也无法过这样与他相处的生活,只会互相伤害,互相痛苦。
大男右手持盾,左手持短弩,张弓搭箭,箭无虚发,动作很快,一触即走,绝不逗留,也不与人硬拼兵刃,可是挪腾之间,他的速度慢了。因为魏大男来时马儿已有九岁,从军十年,他的马已老了,纵使细心照料,也经不起多日劳累消耗,四蹄开始踉跄,口中吐出白沫,转换间变得迟钝,累得随时都会栽倒。
他目光扫去,正是两个最不成器的家伙。
战友已经来过两拨了,饼儿知道自家男人在军队里胡吹了许多,有些无可奈何,也习惯了别人对她容貌的看法,笑笑去厨房做菜。
始光十二年,前线吃紧,广发军书,家有二男征一男入伍。

明,徐渭创作戏曲《四声猿》之《雌木兰替父从军》,第一次让木兰以花为姓,更添女儿娇态。
并蒂莲花颜色旧。
始光二年,魏帝整顿兵马,再征柔然。
马儿趾高气扬地打了个响鼻,龙精虎猛,威风凛凛的气势能和百夫长的爱马相比。
不管怎么说,经历过林二狗家,看见老队长过得不坏,让人心里舒服了许多。
“呸呸!什么臭嘴巴。”

白骨累累,火烧过的房屋残骸上似乎还有斑斑血迹。
“那么多姊妹也不分兄弟一个?!”新兵也罢了,那几个老兵好像十年没见过荤似的跳了下来,算算他姊妹的年龄,立即扑到他面前争先恐后问,“你最大的阿姊几岁?”“漂亮吗?”“定亲了吗?”“嫁人了吗?”“胸大吗?”“会做活吗?”“水灵吗?”“长啥样啊?!”“把你家好妹子情况详细地给哥说说,越详细越好啊!”“哥不是色鬼,就听听,你哪个阿姊的身段儿最好啊!”“你哪个阿姊最会体贴人最手巧?!”“说啊,快说啊!”
牛大力不敢说,不过眼神总归带出些许不可思议的感觉。
牛大力为难地再想了想:“农闲时的晚上,我趴在稻草堆上给他唱山歌,可好?”
独眼龙狰狞地笑着问:“你们想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后回去的家是什么模样吗?想过你喜欢的小阿妹会嫁给别人吗?想过你阿娘生病的时候,你不能在身边照顾,她想念你的时候,你不能去看她,甚至她离开的时候,你不能背她上山给她磕头吗?”
“假设而已。”
因为喜欢,所以不能要。
众人恍然大悟:“感情你梦话里念叨的饼儿不是大饼而是姑娘?”
静静月夜,幽幽山歌,这是乡下孩子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
奈何魏军人少。
“杀盖吴大将者!重赏!”启明星在东方渐渐升起,魏军主帅再次用呐喊发出号令。
“狗日的柔然人!”
“身材好,丰硕,结实有肉。”
路上,三番四次管不住自己的腿,转了方向,想往虞城走。
牛大力虽听不懂,可是只要他唱的,他都喜欢。
他的骑术,他的射术,仿佛天生的搭档,牛大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拍拍红马,对大男说,“抱紧我的腰。”两具温热的身体紧紧靠近,仿佛紧得不能分开,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对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让人不由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
“滚滚滚!围猪圈做啥?!老子要做饭了!不准看着母猪流口水!”
魏军将领立即下令,用战车巨盾长矛箭雨,将所有盖吴军逼入黄河水中溺死。
向前!无论面对任何困境,骑兵必须服从号令,向前撕开敌阵!
魏大男终于满意了:“你唱的山歌好听?来,唱首听听。”
魏大男的呼吸仿佛停顿了,他不敢置信地问:“有多喜欢?”
入营认识的九个好兄弟,还剩下五个,比起其他队算不错的结局。
这番吵闹,倒是把老田教训牛大力的事给闹过了。
心里仿佛变得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牛大力已抽出大刀,以这辈子最勇敢的姿态,往万军阵中冲去。老田在后头叹了口气,急忙唤兄弟们跟上。
魏大男的酒量不是一般浅,几口就晕头了,不停被坏心眼的小郭打趣捉弄。
敌阵中,盖吴大将骑宝马,带着最好的护卫亲临前线,身躯壮如猛虎,手持狼牙棒,刮着伤,碰着死。周围魏军尸体一片,端的是万夫莫敌之势。
牛大力忍来忍去忍不住,做了好奇宝宝。
老田想到回去见饼儿,只觉比对战最强的敌人还紧张。
“皮肤白,真白!”
“好好打,”老田的声音温柔下来,里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大汗亲自带着我们打呢,他十二岁出征,英明无双,是天底下最好的将领,就连陷入重围,他都有本事带我们脱困。有那么厉害的大汗领军,再加上我们英勇杀敌,会在这几年内把柔然打败的,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牛大力庆幸现在是晚上,对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红色,他低头道:“没想好。”
老田特成熟地问:“你还当自己是三岁娃娃?想家就能哭鼻子?”
老田“呸”道:“若是不舍得,便将俺名字倒过来写。”
独眼龙愤然:“害老子还以为你是个吃货,下次抢大饼不和你客气了。”
虞城处,谁家女儿独坐西厢寂寥贴花黄?
还盼什么?
魏大男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虽说不算标致,但五官没一个长歪,很是凑合,若是家里姊妹和他长得像……
这首歌很美很美,他温柔的嗓子,总有种水样的韵味在里面,就好像山上采茶的山妹子唱歌给情哥哥般。
盖吴军阵亡三万余人。
奈何魏大男家里有姊妹多,耳熏目染,不但缝补技术了得,看绣活眼光也毒辣得很,他陪着大家起哄,闹得老田没法子,总算招了。
老兵们死活不依,纷纷挥着拳头,威胁发誓,若不招供就把他往死里操练。
魏太武帝拓跋焘又征发高平敕勒部的骑兵赴长安,命将军叔孙拔统领并、秦、雍三州兵马屯于渭水之北,共御盖吴军。
牛大力看着他被烈火映得红扑扑的脸蛋,眼睛笑得弯弯的,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那是在艰难困苦中的明媚阳光。明明知道不应该,可是他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明明知道不能做,可是他的手仿佛不受控制,悄悄伸向他放在身后的手腕,只想偷偷碰触一下肌肤,再次感受热切的温度,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可是他只挪了三寸,又缩了回来。
从军十二年,有些秘密他不方便在军营说出口,本想试探,却发现他想要的和自己不同,既然如此,有些事不说也罢。
两桶冷水淋下!
魏大男笑道:“田大哥,你名字倒过来写还是田啊。”
大汗要封牛大力做小官,可是他已厌倦了战事,只讨了赏银,便要归家。临行前他去见魏大男,大男也和他一样拒绝了封官,此时正在收拾行李,为将军赏他的好马备鞍,当看见牛大力进来时,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怪异的红晕,视线也不敢对视。
“老婆子耳朵不好,你倒是说大声点啊!是不是二狗出事了?”
大家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天下哪有女孩子二十多岁还不嫁人的道理?就算饼儿愿意守着这个不知何时会死去、何时能回来的人,她家人也不会准她守。
魏木兰替父从军事迹以北朝民歌《木兰曲》,流传千古。
疯狗在两年前战死了,他的马腿中了刀,落入敌阵毫无活路却毫无畏惧,仍持大刀劈死了三个,最后被敌军数矛穿体而亡,据说死前大笑,笑得极其凄厉恐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就像奶奶吓唬人的厉鬼故事主角,吓得敌军战马都往旁边跳了半步,他还说自个儿杀得没亏,这门生意赚大了!
隔年春天,魏大男收到六件做工齐整的好衣服和一封措辞激烈的痛骂信。
第八十九次胜利!
过了大半年,牛大力收到回信,信里除了捎来两件厚实的冬衣外,阿哥还解释:“放心,咱家吃得很好,过年吃的就是大猪头,就和你画的一样大,味道可好了。”
或许是那天他太痛苦,雨水中,嘴唇都失了血色的魏大男抬头看了他好几眼,居然没有推脱,伸手接过斗笠换上,细若蚊鸣地说:“谢谢……”宽大的斗笠下,冷得瑟瑟发抖的他越发瘦得可怜。
然后大家又说起林二狗家,阵阵唏嘘。
打,狠狠地打,打赢就能回家!
牛大力心里却松了不少。
“你看过大男送回家的家书吗?”
牛大力很惊讶:“为什么?你阿爷身体不好,你做儿子的替他出征不是理所当然吗?明明是好心做好事,顶多是心疼你,为何要怨恨你?”
奇怪的是,魏大男家里那么多姊妹,家境似乎也不算很差,应该送来的衣服不愁穿。可是他从来不提家里的事,也从没有人送东西给他。偶被问起,也是几句话含糊带过。
魏大男白着脸推托:“不用。”
“大男!小心!”牛大力手里射着箭,眼睛不自觉地留意着人群里那个娇小敏捷的身影。
老田庆幸道:“十九岁那年,饼儿拼死拒婚,一刀割了自己的脸,退亲后被赶出家门,做帮厨,做杂活,吃了很多苦头,幸好我还是有命回来了,否则真不知拿这傻丫头如何是好。”他说到此处,心疼又幸福地抱怨道,“女人蠢起来可真够蠢,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明明我说过若是回不来,不让她守的……”
魏大男迟疑许久,解释:“我家不同的,阿爷宁可自己来,也不会让我来……”
“皮肤真润泽!漂亮!”
“省得的!”大伙欢呼,“就怕蝗虫过境,不舍得酒肉!”
还来得及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太过执著反而陷入无尽头的迷宫,看不清真相。
牛大力越说声音越小,他的义举却让人刮目相看,大伙拍着他脑袋安慰:“好孩子,既然决定来了,还得有点勇气。”
盖吴组织散漫,不过是人数众多。匹夫之勇,不足为惧。
“……”
“我爹是谁?啊,我知道了。”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自己的亲爹,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该如何难过,可是见母亲伤心,心里惶恐,挣扎半天,终于吓哭了。
魏大男看了他一眼,别开视线,没吭声。
牛大力向魏大男伸出手:“跳上来。”
牛大力想了想:“不打他不骂他,努力挣钱给他吃饱饭,夏天我不让他中午去田里做活被晒,也不让他做田里的重活,无论他做的饭菜多难吃,我都不嫌,无论他对我闹什么别扭,我都不生气,这样可好?”
家乡有日思夜想的爷娘,有像云朵般的牛羊,有金黄色的麦田,有叮咚作响的清泉,有大片大片的野花,家乡还会有个好姑娘,她梳着乌油油的发髻,穿着绿裙子,鬓边插着白玉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就好像天上的弯月亮,站在山坡上等他。她温柔善良,勤劳能干,会织布裁缝,会喂猪养鸡,还会给娃娃讲故事,故事说得是:“宝宝不哭,塞外没有狼,那年你爹骑着骏马,手持强弩,把柔然那群恶狼杀得片甲不留,让他们不能再伤害我们的小宝贝,所以宝宝能过好生活,长大种田养猪娶媳妇……”
自从揭开荷包真相,老田破罐子破摔,天天心心念念,唠叨他的饼儿妹子各种好,让全队的人都以为饼儿妹子是天仙下凡,各种羡慕嫉妒恨,如今见到真人,那个落差,似乎有点……
始光元年,柔然可汗牟汗纥升盖大檀率六万骑兵进犯云中,魏帝亲率大军应战,射杀柔然大将於陟斤,柔然暂退。
牛大力赶紧把来不及落下的眼泪抹去,解释:“俺,俺没有怕疼,俺想家了。”
大伙集体盯着魏大男瞧:“你姊妹和你像吗?”
魏大男能砍一个敌人,他就要砍两个!
“好了好了,新兵蛋子,第一次上阵总是脚软的,顶多掉个脑袋,碗大个疤,多大事啊?大力射的那几箭,好歹还有箭擦着人过了。”十人队里那个资历比老田浅一点点的老兵,姓龙,他丢了个眼睛,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五大三粗,心眼不错,可惜长得像打家劫舍的土匪,笑起来比不笑还难看,大伙都叫他独眼龙。他说话最是气人,又最喜欢捉弄新兵蛋子,听见老田训话,也凑过来打趣道:“大男也不错,跑得挺快,就是手抖把箭射得偏了些,我在旁边看着,一箭钻了地,一箭飞上了天,准头真不错,差点就把经过的大雁给射下来了,若真射下来,咱们就有好吃的了。”
牛大力背着手,边走边念:“你写阿娘安好,俺军中过得很好,过节的时候,大汗还赐了羊肉吃,你们在家好吗?家里母猪还好吗?”
牛大力沉沉低下头去。
“不识字,看了也白看。”
老田努力寻思半晌,又看看那马,摸摸它的肥膘,心有意动。
好男人绝对不做那分啥的狗屁桃!
大概是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魏大男蹲在地上,握紧刀,环顾四周,二十五年的往事浮光掠影而过,他知道已是最后。只能咬紧牙关,效仿疯狗,举起大刀拼死一击。忽然黑色与枣红两匹马儿闪电忽至,黑马上骑着的是老田,他举着长矛,凭着好气力,打歪了敌军刺来的三根长矛,纵使力所不及,也拼死周旋抵挡。
“等等!你的鞋子还没穿!腰带也没系好啊!”
牛大力重重地扫了魏大男一眼,把又想流出的眼泪吞了回去。
牛大力狠着心,看着脚板,没有看他。
独眼龙冷笑一声,搂着他肩膀道:“老子十八岁入伍,已打了六年仗,老田十七岁入伍,打了七年仗,你们看咱们营那花白头发的百夫长,他十六岁入伍,如今已四十八了。柔然那条狼崽子,骨头倒硬,还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才肯服。听说再打下去,十六从军六十还也是有的,就算大家运气好,全胳膊全腿回去,也是白胡子老头了,年轻标致的妹子都嫁人了,没嫁的也未必肯嫁军汉。到时老头儿能找啥好对象?顶多找个守寡的老太婆陪你过日子,过不了几年就没牙了,乐意吗?”
他觉得魏大男笑起来真好看,嘴巴翘起来那一下,比他们村最标致的妹子还标致。
魏大男笑着催:“快回答!”
熊熊篝火中,不知为何,牛大力发现魏大男的目光,经常有意无意地瞟向他。牛大力想起那天在战场中的肌肤相贴,忽然脸又热了,有些坐立不安。
沙土笼罩的阳光下,这个乡下小伙子就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
“你猜猜那是什么花?”
牛大力的装备很不错。
要从气势上轻视敌人,要从战术上重视他们。
一桶冷水淋下!
他们俩都不再是拖后腿的废物,都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篝火,星光,肉香,笑声。
从小郭到牛大力,所有人都疯狂摇头。
他说:“我家在虞城,门前有一棵桃树,一棵梨树,我爹叫魏花弧,我家有七个姊妹,只要报出名来,人人都知道。我家四姊叫木兰,她会等你来提亲。”
最蠢的家伙是他啊!
魏大男点点头,提笔一气呵成,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猪头。
牛大力看不惯,便把他拉角落去了。
一坛酒,痛快地喝,尽情地喝,酒过三巡,月上柳梢,人醉了九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这天,满军营都是喜极而泣的哭声。
这个世界好可怕。
牛大力听着难受,没敢多坐,丢下些银子走了,忽然想起上党郡也是老田的家,决定寻他。几番打听,得知老田分家了,现在住在柳树小巷,和媳妇一起做小买卖。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在一个孩子的带领下找到门口,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小娃娃,瘦骨伶仃,脸上有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还很凶悍,没有半分姿色,可是听见他是老田的战友,神色间热络了不少,连忙招呼,还唤邻人去店里把老田叫回来。

牛大力拼命摇头,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涌上眼眶,却死命忍住了。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军营没女人,多看看母猪也就不想了。
魏大男忽然抬头,依旧带着那抹温柔的笑意问:“就写‘一切安好,无须担忧’如何?”
“靠!你个兔崽子真是在娘们里长大的?!七个?!乖乖,你娘还真能生!等等,姊妹们都没嫁?!为什么?”所有人都震惊了。
马儿太慢,快点,再快点!莫负了晚春好时光!
牛大力叹息:“你真醉了,你多少岁,你阿姊今年多少岁?咋会还没嫁人呢?”
补上疯狗位置的是个和尚,大汗拆了寺庙,逼着他们当兵来了。开始还拿着屠刀死活不肯下手,打了两年,现在也知道你不入地狱就我入地狱,敢张弓搭箭往敌人脑袋上招呼了。就是每次杀敌回去念经念得人心烦气躁。不过他脾气不坏,还答应如果同伴们谁死翘翘了,就免费帮忙超度去极乐,所以大家对他很不错,没像别人那样指着他的脑袋笑秃子。
独眼龙嘲笑他:“你是急着要回去见你的饼儿妹子吧?”
魏大男迟疑了很久,简单道:“我家有七个姊妹,都没嫁,阿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脑子也有点糊涂,只能我来了。”
“是征兵前的小妹子送的,她叫饼儿……”话说到这里,老田的黑脸上已红得可以滴出血来,“饼儿说,她会在家乡一直等俺回去,她还说,哎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后面的俺说不出了,反正饼儿是好妹子,人美心好手巧,她送了这个荷包给俺,里面装的是菩萨处求来的护身符,看看能不能保住俺的这条命回去……”
“不,只是我不能娶你阿姊,因为她长得……”
“很喜欢很喜欢。”
太平真君六年,盖吴聚众十万起义。
穿过苦苦厮杀的魏军,穿过盖吴的盾牌缝隙,穿过将军狼牙棒的反击,穿过风,穿过空气,穿过天下间所有的障碍,恍如奇迹般,直直射入盖吴大将的左眼中。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直至鲜血滔滔流出,才发出受伤猛兽的哀嚎,然后被蜂拥而上的魏军乱刀砍死。
“求求你,不要杀死可怜的小翠花啊!”
全是男人的军营里,缺少阴气滋润,什么怪事都能发生,大伙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爹也教过我一首歌,”余韵悠悠,魏大男愣了许久,忽而抬头,眼睛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亮,不待对方答应,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